林薇薇发现自己听不懂外婆讲故事的那个下午,新加坡的暴雨正敲打着窗棂。
外婆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翻着旧相册,指着泛黄照片里的一棵大榕树,用潮州话掺着生硬的华语说:“这是阿嫲小时候爬过的树,树下有卖豆花的担子,叫卖声是‘豆——花——’,尾音拉得长长的……”外婆的眼睛亮了起来,嘴唇嚅动着,想要形容更多,却卡住了。她望着七岁的薇薇,眼神里有一种温柔的焦急,像是想从自己身体里掏出什么宝贵的东西递过去,却找不到口袋。
薇薇只捕捉到“树”“豆花”几个零星的词。她的小脸皱成一团,像被捏过的纸,最后用英语说:“Grandma, I don’t understand.” 那一刻,她看见外婆眼里细碎的光,像被风吹熄的烛火,黯了一下。雨声填满了沉默的缝隙。妈妈在旁边打圆场:“薇薇华文不好嘛,慢慢来。”可薇薇心里却有个小角落,像被那黯下去的光烫了一下。她不是不喜欢外婆的故事,她是真的“找不到”那些话。华语对她来说,就像一场永远在迷路的捉迷藏,词语们躲在陌生的声音和奇怪的方块后面,她抓不到它们。
转机出现在一个被否决的“补习”提议之后。妈妈没有送薇薇去那种坐满人的补习中心,而是点开了一个叫“Sino-bus新加坡华文线上定制教学”的页面。第一次课,屏幕那端的老师不是严肃的阿姨,而是一个叫陈老师的年轻姐姐,背景是温暖的书架。她没有打开课本,而是笑着问:“薇薇,你最喜欢和外婆做什么?”
“吃……她做的红龟粿。”薇薇用破碎的词组回答。
“那我们今天就学‘红龟粿’!”陈老师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她没有立刻教读写,而是放了一段动画:一个活泼的“米”字跳出来,钻进不同的“衣服”(偏旁)里。“看,‘米’穿上‘饣’这件小围裙,就变成‘饭’,是吃的;它要是和‘羔’做朋友,手拉手,就变成‘糕’,甜甜的!你的红龟粿,就是‘米’做成的‘糕’。”薇薇觉得,那些严肃的方块字,忽然变成了可爱的积木。
陈老师的“游戏”层出不穷。学“外婆”这个词时,她们玩起了“部件寻亲”。“‘外’字像什么?”“像……傍晚的夕阳,在门的另一边!”薇薇大胆想象。“那‘婆’字呢?看,上面是‘波’,水波,下面是‘女’。外婆是不是像水一样温柔的女人?”薇薇用力点头,脑子里浮现外婆给她扇扇子的样子。这个词不再是两团复杂的笔画,它有了画面和温度。拼音也不是枯燥的字母,变成了给汉字注音的“小翅膀”,陈老师会编顺口溜:“外婆(wài pó)爱,温又暖,尾巴(wěi ba)翘,真可爱。”薇薇咯咯笑着,记牢了那容易混淆的“w”发音。
最大的魔法发生在“口语实验室”。这里没有标准答案。陈老师会虚拟场景:“薇薇,现在你面前有一碗热腾腾的红龟粿,你要怎么对外婆说,才能既拿到吃的,又让外婆开心?” 一开始,薇薇只会干巴巴地说:“外婆,我要吃。” 陈老师就化身“句子工程师”,教她给句子“穿衣服”:“我们可以加上‘哇,好香啊!’这是感叹号盔甲。再说‘谢谢外婆’,这是礼貌的蝴蝶结。最后问‘您也吃一个好吗?’,这是爱心魔法棒。” 慢慢地,薇薇学会了组合“虽然…但是…” “一边…一边…”这些句型积木,搭建出更长的、属于自己的句子。她开始能用简单的华语描述学校的事情,虽然慢,但词语不再逃跑。
变化是悄然发生的。又是一个午后,没有下雨,阳光很好。外婆又在翻那本旧相册,这次指着一张老街的照片,嘴唇动了动,却没出声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薇薇蹭过去,挨着外婆坐下。她的小手指着照片里的招牌,用还不算流利,但足够清晰的华语,一个字一个字地,像捧出珍贵的珠子:“外婆……这,写的是……‘永’……‘安’……‘堂’,对吗?是……卖凉茶的吗?”
外婆猛地转过头,望着薇薇。她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仔细地、仿佛第一次那样看着孙女的脸。然后,那熄灭过的光,重新在她眼里亮了起来,比之前更暖,更满,几乎要溢出来。她用力点头,声音有点哽咽:“对,对!是凉茶铺!薇薇,你……你看得懂了?”
“陈老师说,‘安’字,是‘家’里有‘女’孩子,就平安。”薇薇解释着,然后抬起头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外婆,“外婆,您再给我讲榕树下的豆花担子,好不好?我想听。”
外婆的讲述再次开始了。这一次,奇迹发生了。那些原本在空气中迷失的音节,似乎找到了回家的路。薇薇依然不能听懂每一个词,但她能捉住“榕树”“扁担”“叫卖”“清凉”这些关键词了。她的脑海里,随着外婆的讲述,不再是茫然的白雾,而是开始勾勒出画面:茂密的树荫,晃晃悠悠的扁担,冒着热气的木桶,还有那声穿过时光的、悠长的“豆——花——”。当外婆又一次因词穷而停顿时,薇薇突然接口,用上了陈老师教的句型:“外婆,那个卖豆花的伯伯,是不是一边擦汗,一边吆喝?”
外婆愣住,随即一把搂住薇薇,“是!是!就是这样!”她的笑声里混着泪光,脸上的皱纹像被阳光熨开的涟漪。那一刻,薇薇忽然明白了陈老师常说的话:“语言不是功课,是一座桥。”她曾经在这座桥的这头,外婆在那头,中间是望不到底的深渊。现在,她正用学到的每一块“砖”——一个偏旁、一个拼音、一个句型——小心翼翼地,把桥一点点铺到对岸。桥的那头,站着她的外婆,和外婆身后那个她从未抵达却血脉相连的世界。
窗外的阳光正好,照亮了相册上模糊的老街,也照亮了薇薇正在搭建的、通往过去的桥。她知道,“捉迷藏”的游戏还没结束,sino-bus的华文的森林里还有很多词语等着她去寻找、去认识。但她不再害怕迷路了,因为她手里有了地图,心里有了灯光,最重要的是,桥的那头,总有人在等她,用最温暖的目光,迎接她每一次磕磕绊绊的抵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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