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清晏穿来现代第一天,就被满街铁皮怪兽吓晕在公交站。醒来后,他对着会发光的板子磕头:“此乃仙界法器!”直到被按头参加Sino-bus新加坡华文线一对一课程。屏幕里老师温柔问道:“‘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’——请分析鲁迅先生此问的深层含义。”谢清晏拍案而起:“孤知晓!四种!”第二天他交上的课后作业,是八股文版的《论人工智能对四书五经体系的重构可能》。老师沉默良久,回复道:“同学,你这病……你这思想,得加钱。”
谢清晏是吓晕的。
上一刻,他还在东宫暖阁里,对着一卷《南华经》昏昏欲睡。下一刻,刺耳的尖啸、混杂着古怪气味的灼热气流,以及一个轰隆隆逼近的巨大铁皮怪兽,就蛮横地撞碎了他所有的感知。那怪兽方头方脑,通体亮黄,两盏巨眼烁烁放光,侧面还开着数个黑洞洞的口子,里面人影幢幢。它竟沿着平坦如砥的黑色怪路疾驰而来,毫无牲畜牵引!
“护驾——!!!”
他魂飞魄散,厉喝一声(可惜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噪音里),眼前一黑,向后便倒。后脑勺磕在个硬邦邦的物件上,倒不怎么疼,只是彻骨的凉。最后的意识,是头顶一块亮得邪性的方形板子,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会变幻颜色的奇异符文,还有几个清晰狰狞的大字:“ 牛车水”。
再醒来时,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洁又陌生的香气,身下是柔软得过分的卧榻。他猛地坐起,锦被滑落,发现自己穿着一套古怪的、毫无纹饰的纯白中衣。所在之处是一间四壁雪白、陈设极其简洁的屋子,窗明几净,窗外是令人目眩的高耸楼阁,棱角锋利,直插灰蒙蒙的天际。
一个穿着浅蓝短褂、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推门进来,见他醒了,松了一口气,嘴里吐出一串清脆却完全听不懂的话语。谢清晏心中惶惑更甚,强自镇定,摆出储君的威仪,沉声道:“尔乃何人?此处是何地界?那铁皮怪兽……”
妇人一脸茫然,显然也不懂他的话。两人鸡同鸭讲半晌,妇人摇摇头,指了指他,又指了指门外,比划了一个“跟我来”的手势。
谢清晏犹豫片刻,终究敌不过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探索的欲望,跟着她走出房间,来到一间更宽敞的厅堂。这里同样简洁,唯有一张大案,案上放着一块薄薄的、黝黑发亮的板子。妇人走过去,用手指在板子边缘一点——
“唰!”
板子竟瞬间亮了起来!光芒柔和,却清晰无比地映出五彩斑斓的图案、流动的影像,还有更多的奇异文字。
谢清晏如遭雷击,连退三步,心脏狂跳,几乎要撞破胸膛。“妖……妖物!?”他声音发颤。那妇人却习以为常,又在板子上点划几下,里面竟传出了人声,是字正腔圆的他听得懂的官话:“……接下来为您播报今日新闻……”
“仙界……此处定是仙界!”谢清晏双腿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冲着那发光的板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口中念念有词:“小子谢清晏,误入仙邦,不知礼数,冲撞仙家法器,万望上仙恕罪!祈请上仙指点迷津,送小子返回东宫……”
妇人吓了一跳,忙要扶他,却又不知该如何沟通,急得直摆手。
这啼笑皆非又混乱的局面,最终被一个戴着细框眼镜、自称“社区援助员”的年轻男子打破。他会说些半文不白的官话,连比划带写,又掏出自己的“仙板”(谢清晏后来知道那叫“手机”)展示了诸多图片、地图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让谢清晏勉强接受了一个事实:这里不是仙界,是几百年后的未来;没有什么法术,那些是“科技”;而他,大靖朝太子谢清晏,疑似遭遇了时空错乱,成了这个叫“新加坡”的城邦里一个身份不明的黑户。
“你首先得学会这里的语言和基本常识,才能生活,甚至……想办法。”援助员推了推眼镜,在他那仙板上操作一番,“给你报了最速成的语言文化课程,Sino-bus新加坡华文线,一对一,定制化。从最基础的现代汉语开始。明天就上课。”
谢清晏不懂什么是“课程”,但“华文”二字让他看到一线希望。既来之,则安之,身为储君,怎能被陌生环境吓倒?他重整旗鼓,对着援助员手机上课程APP的图标,又暗自揖了一礼,将此视作自己在“未来仙界”修行的开端。
次日,还是在那个简洁的厅堂,谢清晏正襟危坐于大案前。面前的“仙板”(现在他知道这叫“平板电脑”)已经架好,按照指示,他点开了图标。屏幕一闪,出现一个简洁的界面,随后,一张亲切温和的女性面孔出现在画面中,背景是整齐的书架。
“谢清晏同学,你好呀!我是你的华文老师,我姓林。”画面里的女子声音轻柔,笑容很有感染力,“听说你需要从头开始学习现代汉语和文化,没关系,我们慢慢来。今天我们先从一些经典的文学作品赏析入手,感受古今语言的异同,好吗?”
谢清晏屏息凝神,对着屏幕上的人像拱手作揖:“林……林夫子在上,学生谢清晏,这厢有礼了。”姿态标准,语气恭敬。
林老师愣了一下,随即笑得更开心了:“哎呀,不用这么客气,叫我林老师就好。那我们开始吧。”
课程起初还算平和,林老师讲解了一些基本的问候语和简单语法。谢清晏天资聪颖,记忆力超群,很快便能模仿跟读。但林老师显然想了解他的“原有文化基础”,在介绍到二十世纪文学时,她抛出了一个预习材料里的问题:
“这里有一个经典片段,来自鲁迅先生的作品。‘茴香豆的茴字,怎样写的?’……‘回字有四样写法,你知道么?’”
林老师温柔地问道:“那么,清晏,根据你的理解,鲁迅先生通过孔乙己这个人物的这个问题,主要是想表达什么深层含义呢?我们可以从人物塑造、社会批判,或者文化隐喻的角度聊聊。”
茴香豆?茴字?
谢清晏眼睛猛地一亮!这个问题,他熟啊!《说文解字》、《广韵》,东宫里那些老学究考较他学问时,常玩这种把戏。至于鲁迅先生、孔乙己,他完全陌生,但“回字有四样写法”,这分明是在考据文字!仙界的考据,果然也离不开根本!
胸中那股在东宫面对太傅考问时都不曾有过的澎湃自信,混合着连日来的惶恐与急于证明自己的焦切,轰然涌上头顶。他忘了“仙板”之隔,更忘了“课堂”礼仪,猛地一拍面前的书桌(啪的一声巨响,震得平板都晃了晃),霍然站起,袖袍无风自动(虽然他穿的是援助员给的普通T恤),朗声答道,字字铿锵:
“孤知晓!”
画面里的林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巨响惊得往后一仰。
谢清晏浑不在意,伸出四根手指,目光灼灼,仿佛穿透屏幕,直抵“仙界”文华殿:“回字写法,确有四种!其一,最常见者,大口内套小口;其二,古体‘囘’,如云气回转;其三,异体‘囬’,似殿宇回廊;其四,俗写‘廻’,从辵,强调迂回之意。孔先生此问,自是考校文字根本,训诂之学乃文章根基,岂可轻忽?不知其于此四体之外,可有新见?若有,清晏愿闻其详!”
他一口气说完,胸膛微微起伏,自觉发挥上佳,不仅回答了问题,还反将一军,展现了博学与思辨,定能让这位“林夫子”刮目相看,或许还能引为知己,共论仙凡文字异同。
屏幕里,一片死寂。
林老师似乎彻底石化了,脸上的温柔笑容僵住,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微微张开,看着屏幕里这个昂首挺胸、神情激昂、仿佛刚在殿试上挥洒完策论的“学生”。背景书架上的书,似乎都安静了几分。
漫长的几秒钟后,林老师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艰难地眨了一下眼,嘴角抽动了一下,似乎想重新拾起职业化的微笑,但没能完全成功。她清了清嗓子,声音有些发干:“呃……谢……谢清晏同学……你的……文字学基础……很……很扎实。不过呢,我们这个问题,主要侧重的是……鲁迅先生通过这个细节,对旧式知识分子迂腐、脱离实际,以及封建社会文化对人的禁锢的……批判性思考。我们下次课……可以再深入探讨一下这个背景。”
她匆匆结束了这个环节,甚至没等谢清晏回应,就切换到了下一个简单的词语练习,只是笑容始终有点勉强,眼神不时飘忽,似乎心有余悸。
谢清晏略有失落,但转念一想,或许仙界自有仙界的考核标准,林夫子未置可否,乃是矜持。自己更需努力,拿出真才实学,方能获得认可。
课后,他反复琢磨林夫子提到的“批判性思考”、“封建社会文化禁锢”,虽不全懂,却触动心弦。他所在的东宫,不也是被重重礼法、僵化教条所困吗?仙界的文学,似乎直指要害。又联想到日间所见所闻,那无需马拉却疾驰如飞的“汽车”,那能收纳天下讯息、与人千里交谈的“手机”,那高耸入云的“组屋”……这一切,不正是某种超越凡俗理解、近乎“道”之运用的“人工智能”吗?(这是他在援助员留下的科普小册子上看到的词)
一个宏大、精妙,且完全契合他身份与学识的课题,在他脑海中轰然成形。
接下来的两天,他谢绝了援助员带他外出“熟悉环境”的建议,闭关苦修。凭着绝佳的记性,他将简体字与繁体字粗略对应,借助平板电脑的浏览器功能(磕磕绊绊学会了一点基本操作),疯狂检索“四书五经”、“八股文格式”、“人工智能定义”。然后将援助员留下的稿纸铺满书桌,焚膏继晷(虽然没有膏,只有LED灯),以工整的馆阁体小楷,开始撰写他来到“未来仙界”后的第一篇正式策论。
题目是他苦思冥想、自觉兼具传统底蕴与仙界视野的——《论人工智能对四书五经体系之重构可能》。
开篇破题,高屋建瓴:“盖闻大道泛兮,其可左右。科技之兴,AI之盛,亦犹古之璇玑玉衡,所以察天道、利生人也。今以其妙,反观我四书五经之微言大义,岂无重构焕新之机乎?”
承题、起讲,层层推进。他从“格物致知”联想到人工智能的数据处理与模式识别,认为AI可“格天下之物,致空前之知”;由“诚意正心”谈及AI伦理算法,主张“以程序之诚,规数字之心”;将“修齐治平”套入社会管理系统,畅想“AI佐治,可达大同”。文中旁征博引,子曰诗云,穿插着对“机器学习”、“神经网络”等新词的一知半解却煞有介事的运用,最后以对“圣人之道,与科技偕行”的宏大愿景收尾。
洋洋洒洒,不下三千言。虽对AI的理解充满浪漫的臆想,对“重构”的论述浮于表面嫁接,但八股格式严谨,骈散结合,引经据典,气势沛然。写罢,他自觉此文纵使呈于东宫太傅面前,也足以引起一番激烈论辩,甚至可能因“融汇新学”而受嘉许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厚厚一叠稿纸用夹子夹好,又请援助员帮忙,用那种叫“扫描仪”的法器,将文章转化为电子图像。然后,他郑重其事地登录Sino-Bus学生平台,找到作业提交区,将这份他心目中的“跨界策论”上传,附言:“学生谢清晏课后潜心思考,偶有所得,草成拙文一篇,敬请林夫子批阅斧正。文中或有妄测仙机、穿凿附会之处,万望夫子不吝赐教。”
点击“提交”时,他心中充满了混合着忐忑与自豪的期待。仙界重效率,不过夜便应有回复吧?
果然,次日清晨,平板电脑便传来清脆的提示音。谢清晏一个激灵,几乎是扑到桌前,点开消息。
是林老师的回复。
没有预想中的长篇点评,没有对他宏阔视野的惊叹,甚至没有对他那手漂亮书法的夸赞。只有短短两行字,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:
“谢清晏同学,你的作业已收到。”
停顿了几秒,下面又跳出一行:
“关于你提出的这些……独特见解,已经超出了常规课程辅导范围。如果你希望继续进行此类深度、个性化的探讨,根据平台规则,可能需要……升级到特需定制套餐。详情请联系课程顾问。”
又过了几秒,似乎是斟酌再三,另一条消息跟随而来,这次,前面那个“升级套餐”的链接被撤回了,换成了更简单直白的一句:
“同学,你这病……你这思想,得加钱。”
谢清晏怔住了。
他反复阅读那几行字,尤其是最后一句。“得加钱”?何意?是说他这篇文章,价值非凡,需额外付“仙币”方能品评?还是说……他的思考路径,迥异寻常,以至于林夫子认为需要更特殊的引导,而此引导,所费不赀?
他抬头,望向窗外。晨曦之中,那些钢铁玻璃的巨楼静静矗立,远处,一道细长的“铁皮怪兽”正沿着高架轨道无声滑过,秩序井然,却冷漠疏离。
仙界之道,果然深不可测。连学问探讨,也明码标价么?
谢清晏微微蹙起眉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平滑的平板电脑屏幕。那上面,林老师最后的消息仿佛带着温度,灼着他的眼。
加钱?
他低头,看了看自己身上毫无纹饰的棉质T恤,又环顾这间虽然整洁却空荡寂寥的临时居所。援助员留下的、装着少许本地纸币和硬币的那个小布袋,就放在桌角,瘪瘪的。
原来,在仙界,无钱亦寸步难行。连向夫子请教学问,也需“仙币”开路。
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屈辱与昂扬的情绪,缓缓自胸中升起。那是在东宫时,面对各方势力角力、资源匮乏时的心情。只不过,彼时争的是权柄、是人心,此时争的,似乎是另一种更直白、也更冰冷的资源。
但他谢清晏,何曾惧过挑战?
林夫子说他“思想”独特,需“加钱”深论。这未尝不是一种认可,一种对他所提出的“重构四书五经体系”之议题的隐晦肯定。只不过,仙界规矩,认“钱”不认人。
他将那叠工整的手稿重新摞好,指尖拂过墨迹已干的字句。“格天下之物,致空前之知”,“以程序之诚,规数字之心”……这些彼时挥就时自觉精妙的联姻,此刻再看,或许在真正的仙界大能眼中,确实粗浅,甚至可笑。但,这毕竟是一个开始。
一个穿越时空的落魄太子,向这个陌生而强大的时代,递出的第一张文牒。
“加钱……”他低声重复,嘴角渐渐牵起一丝弧度,那弧度里没有笑意,只有属于少年储君的、被逆境点燃的冷静与锐气,“便加钱。”
他转身,不再看那平板电脑。走到窗边,目光投向楼下街道。晨光渐炽,更多形色各异的“铁皮怪兽”汇入道路,川流不息。穿着各异的人们步履匆匆,手中大多握着那个被称为“手机”的、更小巧的“仙板”,低头沉浸其中。
这个世界,它的法则,它的脉络,它的“仙币”从何而来,又流向何处,他需要尽快弄清。援助员提过“工作”,提过“身份”,提过“融入”。那些曾经被他视为细枝末节、不如圣贤书重要的俗务,此刻成了横亘在他与“继续探讨”之间最现实的沟壑。
第一步,或许该是先真正弄明白,那“茴香豆的茴字”,在鲁迅先生那里,究竟代表着什么。不是四种写法,而是那文字背后,孔乙己的酸腐,时代的凉薄,以及林夫子所说的“批判”。
他需要更多的“课”。不仅仅是sino-bus所教授的华文,还有这个世界的历史、制度、经济……一切。
谢清晏深吸一口气,清晨微凉的、带着都市特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。他关掉平板电脑,走向门口。援助员今天约了带他去办理一些手续,虽然繁琐,但每一步,或许都离弄懂“加钱”的规矩,更近一点。
仙界漫漫,道阻且长。然,既已在此,便再无退路。
他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衣襟,推门而出。门外,是那个他尚觉光怪陆离、却必须征服的世界。脚步踏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,发出平稳的轻响,一声,一声,如同战鼓初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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